本文选自《城市中国》第23期——唐人街

 

文/黎全恩(域多利)

 

昔日华人往北美洲淘金处处受到当地白人的压迫和欺凌,为了言语沟通和互相照顾的方便,华人聚居在一两条街道,在当地称为“唐人街”。其后人口增多、住宅与商业不断发展,但区内只有华人居民做生意,成立自己的团体和组织,好像是一个黄色孤岛漂浮在茫茫蓝海中,因此“华埠”在北美城市中,形成独特的外貌和文化形态。加拿大著名华裔学者黎全恩教授以加拿大卑斯省(British Columbia)首府域多利市(Victoria)的华埠为例,深入分析其社会组织及权力结构。

 

1858年,加拿大卑斯省发现金矿,三藩市(San Francisco)数位华人富商带领一班工人,于六月底首先到达域多利,聚居于海旁的一条街道,称为莫伦街(Cormorant Street),成为了加拿大第一条“唐人街”。工人安顿后,准备行装、粮食,便赴往内陆的菲沙河(Fraser River)金矿区淘金。1858至1860年间,数百华人,先后由四邑(台山、新会、开平、恩平)、三邑(南海、番禺、顺德)、花县、中山等地,经香港乘船抵达域多利,再前往各地金矿区。

 

1860年代中期,矿产采掘锐减,淘金业逐渐没落,很多华人矿工返回域多利,转往乃磨市(Nanaimo)、坎伯兰(Cumberland) 等地的煤矿场挖煤,或前往制鱼厂、伐木场、木板厂工作,如找不到工作,唯有返回域多利华埠居住。

 

1870年代,全加拿大华人人口约3000人,差不多全部聚居于加拿大西岸的卑斯省,大约千余人居于域多利华埠,故此昔日华侨称之为“大埠”,新西敏(New Westminster)的华埠,华人人口约500左右,为第二大埠,故称为“二埠”。

 

 

【房口和善堂】

 

昔日域多利华埠,经济由数间大商户掌控,如广利的李祥、卢卓凡,泰選的董基、黄朝瑞,泰源的李奕德,广安隆的李祐芹,永祥号的徐礼,泰昌号的马秀等为当地侨领,埠内大部份是穷苦工人,差不多全部是单身汉,来加拿大工作只是暂居性质。为了节省费用及互相照顾,很多同姓同乡者,众人合租一间房共同生活。另外为便利与家乡书信来往,都会给自己房口起个名称,如“合 房”,“和福房”等,并选择一间商号代为接收书信。家乡来信,先写域多利的一间商号,后写房口。政府的邮局会将所有信件交给华埠各个商号。当地居民,便往自己商号查 房口的信件。当这些房口日渐扩大,便成为日后的宗亲或邑县侨团,如“合 房”多由姓李合居,渐渐变成“李陇西堂”,如“和福堂”,大部份合居者来自中山县,其后发展为“中山福善堂”。

 

昔日华侨,虽然离乡别井,去外谋生,死于异乡,但还保存“落叶归根”的思想,希望骸骨能运回家乡安葬。因此,同邑县的华侨便成立“善堂”,筹集经费,每隔七年,将同邑的先友骸骨运送回香港东华医院的义庄,然后通知家乡,来港领取骨灰返回家乡下葬。早期的“善堂”,唯一任务是运送骸骨返国,并没有完备的组织,亦无固 地址,只借埠中同邑商店为聚集地方。1870年代,域多利已有台山馀庆堂、开平广福堂、恩平同福堂、新会福庆堂、番禺昌后堂、南海福荫堂、顺德行安堂、增城仁安堂、中山福善堂、客家人和堂十大善堂。

 

【洪门组织】

 

清初,一些民间组织以反清复明为目的相继成立。抗清失败后,秘密结社继续进行反清活动。在福建省内,一些抗清英雄成立“天地会”,又称三合会,又称“洪门”,意是“漢”字除去“中土”,即是“汉无中土”便是“洪”,洪门兄弟,设五大部落,遍布中国,在广东、广西的“洪门”部落称为“洪顺堂”。昔日往美国及加拿大的淘金者,多来自广东省珠江三角洲地区,很多已是“洪顺堂”成员。抵三藩市后,“洪顺堂”又分裂为各堂所,如“秉公堂”、“协胜堂”、“致公堂”等等,其原本宗旨为“反清复明”,但其后会员良莠不齐,一般劳工多加入“洪门”以求庇护,亦有益于谋生。这些秘密结社渐渐变成黑社会,依靠赌场、妓院、鸦片烟厂为最主要收入,在华侨社会内争夺地盘,扩张势力,例如三藩市内,各堂所因争夺赌场及其它纠纷常引起堂斗,使华埠内治安不稳。加拿大域多利华埠,1870年代有“致公堂”和“协胜堂”两大洪门组织, 但因“致公堂”财雄势大,将“协胜堂”消灭,成为唯一存在的洪门机构。

 

华人全部集居华埠,市政府通常不会理会埠内的纠纷。因此,埠内好像没有政府管治。埠中数大商家担任代表华人与政府交涉压迫华人的条约,但没有权力平息内部的争执、打斗,而警察局如不发生命案也不理会。而警察局如不发生人命纠纷也不会理会华埠内的纠纷。

 

【中华会馆】

 

1881年,加拿大政府开始在卑斯省兴建横跨全国太平洋铁路的西段,当地铁路承建商由美国、香港等地招聘华工,1882年4月至6月,6500华工由香港乘船抵达域多利, 然后前往内陆修筑铁路。铁路在1884年将近完成,大批铁路华工被解雇,有些留在内陆工作,大部份工人生活无所依靠,艰苦徒步返回域多利。当地商人在1884年3月初呈禀三藩市总领事黄遵宪,讲述域多利华人情况,“迩年人数众多,习染日恶,其狡黠无赖者,结党横行,往往串通番人,鱼肉乡里,其老弱失业者,饥寒贫病,往往转死沟壑,周恤无人,加以娼赌日多,包庇攻击, 日滋祸患,此内忧日迫之大端也”。同时, 市政府及省政府施行排华条案,省政府于1875年通过法案取消华人选举权利(之后医学会、律师会等订立法例:如没有投票资格的人不准担任医生、律师等职,因此禁止华人从事行医及其它某些行业),同年,域多利市政府通过法案,市政府内的一切工程, 不得聘请华工,省政府于1878年也通过法案,省内工程,不准聘用华人。同年立案, 在卑斯省内华人居民,年满12岁以上,每三个月必须缴交人头税10元。域多利商民呈禀黄总领事,“种种苛虐案议,省政府欲次第施行,此外患日迫之大端也,愚拙无能,夙夜彷徨,罔知所措,屡集中再三筹议,咸谓祛外患,必先驳除苛案;消内忧,必行禁绝华娼;欲求忧患永无,则又必设中华会馆, 以联络众情,又必请设领事,驻签以办理交涉。凡此四端,似皆目前之急务。”

 

 

黄遵宪总领事立即派主事黄锡铨及通事戴永祥前往域多利,指导当地商人于三月底成立“临时中华会馆董事局”,授权管理华埠及加拿大内的华人,并批准“中华会馆” 于4月10日发出告示,要求各地华人至少捐助二元,作为会馆成立经费,如不捐助, 中华会馆将不会登记其姓名,不会提供帮助;他日要返回中国,如没有捐款收条,不准上船,必须缴交10元,才准乘船返国。中华会馆于7月28日颁布会馆章程, 并于8月18日在卑斯省注册为慈善团体, 英文名称为Chinese Consolidated Benevolent Association.

 

中华会馆权力很大。

 

首先,当时加拿大没有清政府的领事馆,中华会馆由黄遵宪总领事授命成立,无形中代替清政府在加拿大的领事工作。其次,中华会馆代政府约束侨民,调解纠纷,并与加拿大联邦、省和市三级政府交涉对华人不公平的条案,并且禀呈驻英国钦差大臣郭嵩焘及三藩市黄遵宪总领事协助交涉。中华会馆的值理董事,皆是富商及店主,安排招募及雇用全省的华侨移民,并代为安排出返中国的船票及手续(因为昔日华侨不懂英语)。因此,中华会馆之董事拥有“立法、司法、行政”的权力,管治加拿大华侨。当地西人政府对华人不关心并有歧视,所以,不知道也不理会华埠一切的行政。案如中华会馆成立不久,立即自建一所“太平房”收容贫病临终的华侨,成为旅加华人自办医院的滥觞,一切费用由中华会馆自筹自给。所以,决定抽收侨胞捐药银2元,这张捐款收条及中华会馆捐款收条差不多是“出口票”,如没有这出口票便不准上船返回中国。每次当轮船启程时,中华会馆会派人在码头验查“出口票”,或收取10元的离境费。当地西人政府及船公司不会理会,只以为是中国人自己收欠债或其它债务而已。

 

【侨社经济和政治蜕变】

 

为“台山宁阳总会馆”,一部分中山人另立“铁城崇义会”,南海、番禺、花县人仕合组“南花顺三邑同乡会”,人和堂扩展为“人和会馆”。宗亲之“房口”,也发展为宗亲会,“李陇西堂”改为“李氏公所”, 雷、邝、方三姓人氏合组“溯源堂”,刘、关、张、赵四姓人氏,将“名义堂”扩大为“龙关公所”。这些邑县和宗亲侨团渐渐成为侨社的骨干,其主席理事开始加入“中华会馆”的董事局。因此,十九世纪末,会馆行政再不是由一小撮富商控制。

 

中国的政治分歧永远会影响华侨社会的团结。戊戌维新失败后,康有为逃往日本再赴加拿大号召华侨助皇。于1899年在域多利创立保皇党,并在温哥华、多伦多各地创立会所联络华侨,又于1905年在温哥华创立《日新报》,鼓吹立宪政治,加拿大会员达6000人之众。孙中山先生于1897年,由英国乘船到加拿大,再乘火车转至温哥华及域多利,考察当地政治人情,此为孙中山在加拿大宣传革命的开始。1907年域多利若干知识青年组织“击楫社”,

以革命反清为宗旨。1908年年底,中华会馆接获美国砵崙(Portland)领事梅伯显来电,下旗哀悼光绪及西太后逝世,(当时加拿大并无领事馆设立),“击楫社”极力反对,在哀礼中与一些保皇党及守旧派发生冲突。1909年,清庭开始在渥太华设领事馆,此后域多利中华会馆再没有代表清政府在加拿大的领事工作。孙中山先生在檀香山加入洪门后改组洪门致公堂,使其由秘密会社变为公开革命政党,与当时革命党合作。1910年孙中山再次来域多利、温哥华等华埠,筹募革命经费。民国政府于1912年成立后同盟会改组为国民党,内有洪门致公党党员。国民党在加拿大各华埠建立支部扩张势力,引致与洪门致公党不和。1915年洪门实行清党运动,建立达权社,为洪门中坚分子的组织,凡洪门致公党党员,如有参加其他党成为党员,便不能为达权社社员。1910至1920年代,国民党与致公党对立。

 

【会馆权力减弱】

 

二十世纪初,邑县和宗亲氏族团体日渐扩大,职业性侨团也开始建立。域多利商人先后创立昭一公所和公一公所,其后两公所合并为“域多利侨商总会”。华埠内工人也组织“买菜工会”、“华人农业合作社”、“洗熨工会”、“华人板业工会” 等。此外,业余性的团体也先后成立,如“闲园”、“乐园”等俱乐部(主要是打麻将玩乐)、“民声阅报书社”、“扬扬音乐社”、“声韵

社”等。“华人美以美教会”、“华人长老会”、“华人圣公会”等社会组织先后成立。1923年加拿大实行禁止华人入境后,华埠人口日渐减少。而第二代及第三代华裔,在加拿大成长,与西人同学交往,建立“同源会”,争取土生华侨在加拿大的权利,后又成立“华生体育会”参加埠内及埠外的球赛。这些侨团需要会员捐助,因此中华会馆的捐助收入日益减少。中华会馆更没有权力平息国民党与致公党的斗争,这反映了此时中华会馆再也没有能力调解华埠内部的纠纷了。

 

以往中华会馆董事及理事由埠上有名望的商人委任或担任,但参加的理事人数日少,中华会馆理事于1916年要求每个邑县团体选派两位代表出任理事,自此开始,中华会馆理事会由埠内各邑县侨团代表担任,再不由商人负责。其后,中华会馆欠交会馆楼宇和坟场地税,面临破产危机。“维持中华会馆委员会”于1920年议决任何侨社或政党每捐款100元可派一位代表为理事,国民党捐200元可占两席位,其他侨社如致公党、台山会馆等只能捐100元故只有一席位。1921年中华会馆由12位理事负责,代表埠内11个侨团,因工作人数太少,于1922年各代表侨团多派一代表, 理事会便增至24人。代表中有许多是厨师或板厂工人等。因此,中华会馆内的理事再不是由富人独占。1940年代,会馆理事会由62人组成,代表埠内31个团体。

 

【抗日及战后新社会】

 

1931年“九一八”事变后,中华会馆召开全侨会议组织“抗日救国会”,团结同胞,齐心抗日。1937年全面抗战开始,扩大捐款救国工作,如演戏筹款,义卖筹款,游艺会筹款等,鼓励义捐。八年抗战,域多利“救国会”经手筹募约75万元加币汇回祖国。抗战期间,中华会馆领导全侨,但1949 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,加拿大各地中华会馆,皆受国民党影响,对反共比当地工作更关注,引起一些同胞不满,认为中华会馆不能代表全侨。

 

1967年,加拿大政府实行不分种族的移民政策,以学历、工作经验、语言等为批准移民的资格。当时中国文化大革命影响到香港,引起1966年暴动,再加上中英谈判香港回归条件,很多香港人,恐怕香港他日不能保存原有的自由,大批财团、投资家、医生、律师、教师等申请移民往加拿大、美国、澳洲等地。这批新移民知识水平比昔日旧华工移民高,要求也不同。他们抵加后, 多居住大城市的郊区,发展华人商场,建立新唐人街。因此很多战前的唐人街人口逐渐稀少,经济也不景气。

 

1970年10月13日,加拿大承认中华人民共和国后,域多利一班工人成立“华侨联谊会”,高挂五星红旗,洪门致公党改称为洪门民治党,亦承认中华人民共和国为中国政府,也挂五星红旗。但域多利中华会馆因有左右派之分,议决不挂青天白日满地红旗和五星红旗,保持中立。因此,每年祖国国庆及领事或中国领导人到访,皆由“华侨联谊会”洪门达权社和洪门民治党举办迎接及晚宴节目,中华会馆只是嘉宾而已。其他地区,如温哥华,有承认台湾的“全加中华会馆”和承认中华人民共和国的“温哥华中华会馆”,爱民顿的“中华会馆”承认中华人民共和国,而温尼辟及多伦多的“中华会馆”则保持与台湾的联络。

 

1990年代,大部分中国移民来自中国大陆,来自香港及台湾等地的日渐减少。大陆华侨多居住在多伦多市及温哥华市,创立自己的侨团,如“山东同乡会”、“湖南同乡会”、“中国专业人士协会”,这些说普通话的新侨社,与讲广东话的邑县和宗亲公所甚少来往。此外,更有越南华侨的“越棉寮华人协会”,台湾华侨的“文化交流协会” 等等,数之不尽。

 

 

【结论】

 

十九世纪时,华侨社会皆由域多利中华会馆管理,1909年满清设领事后中华会馆不再替清庭管理华侨工作。四年后,民国政府成立,但北京政府由军阀控制,孙中山在广州建立南方政府,因此,华侨对当时的领事馆,无所适从。国民党北伐成功后,全国总算统一,国民党员在各地中华会馆拥有强大的影响力。

 

加拿大承认中华人民共和国后,华侨社会分为左右两派,加上由香港、台湾、大陆、东南亚、南美等各地移民的华裔,文化教育背景各不相同,华侨社会也如联合国一般,同是华裔,但思想、兴趣、生活习惯皆异,埠内台湾人民,也有主张台独及反对台独,也有统一两岸的组织。在各地华埠,没有一个真真正正统领全埠华侨的组织。在大城市如温哥华华埠,每年的新年庆会及游行,由中华会馆、中华文化中心、中侨互助社、华埠发展委员会、华侨商会等共同筹办。在小城市,如域多利市,中华会馆名义 上代表全侨,但很多决定需要洪门组织、台山会馆、龙岡公所、中山福善堂等数大侨团的协助。号称代表全加拿大华侨之组织有二,全加华人协进会(俗称平权会, Chinese Canadian National Council);和全加华人联合会(National Congress of Chinese Canadians)。但很多华侨,也不认同他们之领导地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