本文选自《城市中国》第29期——“中国热”

 

文字:袁菁

 

当它停泊在岸,它自动融合为城市陆地,延展地表幅域。当它脱离码头,它又自动成为浦江中自由、悬置的公共空间。它是一块移动踏板,一道无形虹桥,一座来去自由的朴素岛屿。这就是城市空间的弹性两栖体:轮渡。

 

前溯1910年黄浦江上第一艘官办轮渡,于记忆或许已经太早,那就不妨倒回至上世纪80年代末:拖长低音尾调的轮渡汽笛,好比一头老水牛的“哞哞”声,每日以20条轮渡航线为垄,为着市民的生活、出行而来往耕作。不过即便是日流量达到数以百万计的时候,人们也只将摆渡作为一日之中短暂的航行。

 

但足够令人欣喜的是,百万市民都习于在这个两栖体上来回。这个空间敞开到让人生猛呼吸,健壮敦实到足够快捷地移动。在它远离固着、稳态的陆地,驰向液态、流动的水域之时,市井凡俗籍此获得暂脱尘嚣的“浮力”。在此,所有家长里短、流言蜚语仍可传颂,却旋即被江风吹散。

 

位于陆家嘴一带的浦江流域,负载着主流的渡船记忆。但时至今日,往昔的轮渡印象轻易就被目力所篡改:江两岸的万国建筑,新晋的现代化抑或后现代的玻璃大厦,绵延不绝的外滩地标,时时、处处构建西方化的空间想象。

 

所以,不妨提供另一重轮渡集体记忆的“登录”方式:从吴泾渡口上船。此处黄浦江的水域平阔,沿江两岸的工业区低矮、辽远,工业园区的花瓶型烟囱,缓慢地释放着白色的气雾,与白云无异。时间突然缓慢下来,恰好与旧日的流度对接。

 

暂时忘却斜拉索桥,过江隧道、轨道枢纽早已笼络了数量庞大的轮渡人群的事实,那么载负上海市民几十年过江记忆的轮渡,仍是鲜活在目:形象到价格经久不变的黄色过江塑制代币;受人追捧的轮渡船头,让人望江起意;神秘的驾驶室偶尔开着门,偷瞄无妨;鲜红凳子(黄沙箱),绿色船舱,昔时今日,雅俗时髦;粗如腕子的缆绳,偷摸下它的粗糙;船侧浪花涌涌,活像雪碧拧开时的蓬勃气浪;永远在江中闻来才最真切的浦江水味儿……可即便如此,对于城市发展的交通现况而言,黄浦江的轮渡“改制”仍是势在必行。一年前的7月,49岁的纸质月票彻底消失。科技主义的电子月票的新生,无疑宣告了温暖、“邪恶”、乐趣横生的赝品月票时代成为记忆里的涛声——就像从前的电影时代,随手撕挖张贴于外的各色电影海报,用来制成观影通行证的终结那样。

 

它也在寻觅着新的摆渡口和停靠点。

 

2010年,上海的轮渡船即将生年满百。就像浦江之于上海这座港口城市的所有意义一样,日日忙碌,移动不止的“岛屿”亦难以完全剥离出凡常的生活经验。

 

轮渡因其百年辛勤劳作,得以收割更多丰美果实。譬如今天的陆家浜路轮渡站,已经面目一新地迎送来往人群:淡黄色的大型轮渡等候室,黄绿色的遮阳篷,都足以让人充满好感;尚还满布蛛网般钢筋的公平路轮渡站,同样也不可小觑:东方明珠近在咫尺,日后将建成观光、旅游、交通三位一体的“绿色观光台”,在公共交通中赋予生活以审美和乐趣。

 

或许,不用再等到2010年。从此刻开始,轮渡的意义就可能开始蜕变:作为柔软度极大的两栖公共空间,将在瞩目与期待中衍生为新型城市景观。

 

请允许我提前叙述一些尚未到来的事情吧:“到那个时候,轮渡将作为浦江风景的有机组成体,‘破旧’、‘脏乱’、‘缓慢’将与轮渡绝缘。风格各异的轮渡等候大楼,将配备地下停车库和高级商场。13节的船速,即使纵向游览浦江也不在话下。轮渡与公交的接驳功能将会进一步提高,实现‘零换乘’的可能。”

 

“到那个时候,除了已经焕然一新的陆家浜等轮渡站外,还有东昌路、其昌栈、秦皇岛路站、宁国路等七个码头将会‘鹤发’转‘童颜’。它们将组成叫做‘世博水门’的‘联盟力量’,负载起世博水上交通的重要使命。‘世博水门’将经过浦江进入世博园区,届时,既能分流来自海外各国、本地及外省市的人群,同时也能让他们饱览江景,品味海派风韵。”

 

“到那个时候,3 6 条渡船还会迎来新的伙伴——22条新的世博专用船只,它们将在舒适度和美观度上大展拳脚。而世博之后,36条默默耕耘的老渡船们,将会‘归隐田间’去到郊区二线为人们的出行继续耕耘。”

 

每一个深隐或者显明的渡口,都曾经人来人往,它们有往日可忆,亦有来日可追。即使如这带有鲜明物质主义色彩的都市,渡口的存在,仍然力证着这个城市尚留待发见的诗意空间。它似乎在力图区格这样一种普遍的生存经验:在行走时指摘乖离的巨型广告牌,在拥挤到匪夷的地铁中“腹背受敌”,或者,连在旅行中都要怨怼城市“同质化”现象正在愈益严重。人以劳碌对抗日渐冗杂的生活程序和格式化的生存状态,却要如何去对抗强大无比的内心虚无——是日新月异还是“太阳底下并无新事”?寻找一个城市的渡口,何止关乎城市枢纽,也关乎城市中人的奔命身心。

 

轮渡,带有象征感的城市空间两栖体,正在城市发展的漫漫水域中扎下更深顽的根须。